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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创】死湖(HB to 陌殇)

⭐给同学的生贺文!

1

自从我认识淳洋,就不见他脸上有过什么血色。淳洋胆子小,见不得惊事,一惊就脸色惨白。他说这是小时候摔进村尾那碗大湖的后遗症,一惊一乍地就好不了啦。

淳洋十岁时在村尾的湖边摸鱼,那天的湿泥太薄,淳洋脚后跟没立住,没来得及大叫一声就四仰八叉地摔进身后那口油绿色的大湖。那湖是死水,多年没人碰过,平时在绿荫的笼罩下好像平滑反光的地板,被他这么一摔就仿佛地板齐刷刷裂开,淳洋一个猛子扎进裂开的缝隙里头。接着湖水便合上,除了浮萍晃荡丝毫不见动静。

尽管是死湖,却不是没人看守。据现在的淳洋说,村尾住了个瘦瘦高高的疯子,看宝贝似的守着这摊垃圾。淳洋无声无息掉进去的时候,疯子正蹲在门口唱歌,一扭头大吃一惊,操起木棍就往湖边跑,活像被劫财的土地主,心疼唧唧地在湖边来回搓手。幸好疯子没有跟着掉下去,而是脱了衣服跳进湖里,一身垃圾地把吞了一肚子脏水的淳洋给拉上来。

淳洋哼哼唧唧地痛苦地吐水,疯子就抱着木棍在一旁神色凶狠地望着他,淳洋以为这家伙要揍他,鞋子都没穿就想跑,可是胃里翻腾,没几步就跪在泥里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
我私以为淳洋讲故事很有一手,我坐在他对面,却好像看见一口飘满垃圾的死湖,围在湖边粗大的树根紧紧相缠,半空中树冠揪成墨绿巨伞,雾气腾腾,把以湖水为中心的整个球形视界围绕起来。

在我眼里,淳洋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球形的小环境,·湖边太闷,闷得我透不过气。

淳洋在泥里哭够了,也不见疯子来打他,就鼓起勇气抬头瞥了一眼,发现疯子抓着木棍要回家。淳洋想跟在他后头说声谢谢,没想到疯子脚步越来越快,他只好也加快脚步,结果疯子迈开腿小跑起来。此时正午的村庄有许多田地工作的人,淳洋跟着疯子穿过村庄,被他妈妈抓住胳膊,说:你怎么跟他搞在一起了?说着就要把淳洋抓回家。淳洋的视线越过妈妈宽大的肩膀,看见疯子终于回头了,眼眶红红的。

2

在坐车去警局的路上,淳洋对我说:别人都厌恶疯子,避嫌一样躲着他,但他知道疯子不坏。

自从在湖里活了一命,淳洋就很乐意去找疯子玩——毕竟是小孩子。那疯子还是每天蹲在家门口唱歌,见到淳洋来了,露出不大乐意的神情,只是拉着淳洋的手进屋里去,让他吃摆在破桌子上的橘子。

疯子的手很细嫩,淳洋说,而且很温暖。之后他再也没感受过这样的手,让人情不自禁想紧紧握住。疯子的眼眶总是红红的,他只唱歌不说话,淳洋却可以从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懂疯子想要表达什么。

淳洋给疯子挑水,扫院子,倒垃圾。但是他不吃那个橘子,尽管每次疯子都支支吾吾地让他吃。有一次,疯子竟然开口了,虽然像婴儿学话那般艰难。

“春——阳。”淳洋改名儿前叫春阳。

“对对,春阳。”他说,很高兴疯子竟然会叫自己的名字,这样也许他会回答自己的问题,淳洋有许多问题要问……

村子里的人知道了淳洋和疯子走得近,都警告他,同时也开始像躲垃圾一样躲他,这让淳洋的妈妈大感丢脸。淳洋无父,所以我私下怀疑幼时的他对疯子怀着怎样的感情。他的妈妈把他狠狠揍了一顿,接着就把他锁在家里。

但是这家伙生性顽皮,自己从后院儿里爬上屋顶,打算从栏杆上翻了过去,又要兴高采烈地去找疯子。那天天气很温暖而舒适,淳洋正两手撑在屋檐,小脚绷直寻找可以踩的地方,忽然听到村口一片哗然声。他坐在屋顶,顶着刺眼的阳光看去,村口有个小黑点儿在众人的簇拥之中,朝他这边缓缓移来。

淳洋换个姿势趴在屋顶,他看到人头攒动,热闹非凡,中间有个矮子被人群几乎淹没。淳洋生活的村庄总是安静的,此时他眼睛都直了,只眼巴巴盯着他们过来,才猛然反应,连忙翻下屋顶,往炕上一跃作出一副乖相。果然他刚坐好,门就开了,妈妈面色赤红,兴奋地让他出来。此时淳洋早就把疯子甩到脑后,他一出门,就感到来自人群的排山倒海的压力。

那个人们中间的矮子把他抱起来,淳洋感到那双粗糙有力却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后背,让他一阵恶寒。他听见妈的声音:春阳,快叫爸。

爸?我爸不是死了么?

小孩子就是不懂,这是你后爸,春阳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点。

淳洋刚想说我不叫,就看见疯子正一瘸一拐地从田间小道上过来,他没有礼貌地叫矮子放下他。就是这档口,人群好像豁开一个口子,疯子的身影从口外挪进来,淳洋明显感觉到人们疏散了许多。一种沉重的安静蔓延开。人们异样的目光映射在疯子身上,他却好像是自己被厌恶了般耳根赤红。

疯子看了看淳洋,又看了看矮子,忽然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,凌厉地指向矮子。那根手指颤抖着,惨白顺着指尖爬上疯子的手臂,脖颈,最后他的脸苍白地像纸。这时好像一颗炸弹埋在惨白之下,倒计时发出响亮的吼叫。

张鼻头我他妈跟你没完。

这是淳洋第一次听见疯子这么愤怒而清晰的发音,这声音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击了他的后脑勺。

3

淳洋和我在警局下车,笛声随着面包车也飘远了,淳洋见我没回过神,冲我安静地笑了笑。我催促他赶紧讲下去,尽管内心告诉我,我不喜欢这个故事。

淳洋说:我妈震惊地瞪着疯子,所有人都惊了,很快我的这位后爸第一个作出反应,笑着安慰大家说他不知道这个家伙,请大家不要在意,另外,他给所有人带了礼物。

我推开人群,蹲下身逆过人流钻出去。就好像钻过茂密的枝叶,我很擅长爬树。那天渐渐热了,滚烫的阳光烧灼我的脸和手臂。我四处寻找着疯子,绕过一栋房屋时,一只手把我猛地拉走了。

所以说疯子就是疯子,尽管我挺喜欢他,但你实在不能指望猜透一个疯子在想什么。此时一种恐慌支配着我,也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,我慌张的胸膛快要炸了,也许是手腕被抓得太痛。

也许因为,我发觉他并不是疯子。

村庄并不很大,我知道疯子是要回自己村尾的破家,但我实在不想看见那口湖。如果你被它吞没过,在窒息的肮脏和黑暗中挣扎过,就会懂我的感受。

我心里盘算了下,觉得淳洋说得实在太恐怖,我眼前几乎可以勾勒出这样一个地方。没有尽头的湖像光滑的地板。我站在湖边,忍受压抑的绿树之影,眺望着对岸。湖没有尽头,因为尽头在我脚下。不知为何,我觉得淳洋的确描述了一个球形视界。

我们办好手续,等待在警局的大厅里,无事可做,所以我让淳洋继续讲下去。

我挣脱开疯子拉着我的手,有点后悔这样贸然出来,此时我妈愤怒地找我,找到了就又要挨一顿毒打。

疯子急于想证明什么,他翻箱倒柜,从那些可怜的破破烂烂的木柜中翻出一本厚厚的牛皮本。这在当时我的眼里是十分贵重的,而且之前压根儿没见过什么牛皮本,于是我惊讶地看着疯子。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,又发不出什么音儿了。然而,我分明知道他说那句话时声音是明朗顿挫的。

“王……王畅坤。”

“好,好,王畅坤。”我附和说,只顾凑过去看那本牛皮本,发现它是如此老旧破烂,完美融进这间家徒四壁的房子。封皮有黑字,我那时不上学,认识的字几乎没有,但感觉得出那三个字尤其隽永,让我眼睛都直了,最后在疯子的帮助下才勉勉强强认出那三个字。

王畅坤。

我小心翼翼地翻开,里面是一些让我头昏眼花的账目,这下我彻底不懂了,疑惑地望着王畅坤,却发现他正安静而专注地凝视我,让人不禁心里一凉。

此时屋里屋外都安静得很,只有远处牛声和蛙声相伴。我这时才注意到王畅坤的眼睛格外透亮,干净得可以映射跳跃的阳光,我从他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,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,突然间我在一个疯子面前无地自容。

王畅坤拉着我,这次我松懈了,让他带着我来到这口湖。

“张鼻头……推下去。”

我大吃一惊,“你要把我后爸推下去?”

王畅坤见我不理解立马急了,本来就红通通的眼眶此时好像随时会滚下眼泪,那模样真叫人心里揪得慌。

“他推他们下去。是他推……!!他……!!”

我在这时有些不礼貌地打断了淳洋绘声绘色的描述,此时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,有些激动。我低头翻了翻表格,说:“可是他叫张彼透是吧?看来你们都改名儿啦。那王畅坤呢?这个名字我想不到谐音。”

淳洋摆摆手,道:他没有谐音。他是城里来的,那是他原本的名字。他随父母来住在这个小村庄。

那他父母呢?

这不是推下去了吗。

4

张鼻头从小就表现的与村里人与众不同。他不爬树,不摸鱼。他整日整日看书。张鼻头是个孤儿,由姑姑家养着,自然没有书,他的书全是向村尾王家借的。几乎每个人都怀着朝圣的心情看待那家王氏。他们是全村唯一从外地来的家庭,据说家里男人住烦了城里生活,便搬了过来索性“隐居”。张鼻头看到他家有个大书橱,口水直流,扒着这家人不走了,给人家端茶送水扫院子做饭,简直成了“王鼻头”——全图这一书橱宝贝。

王家有个高挑的儿子,与村里人不同,他是要上学的, 要到外面的世界去。张鼻头虽然个子矮,却在书中涨了阅历,经验可不少。然而再怎么读书也只算“道听途说”,想要出去的愿望却被重重的山路和贫寒的家阻隔,人家心里苦哇。

来日方长,张鼻头竟渐渐与王畅坤混熟了,两人志同道合,只不过一个是暂时住在这儿,一个是想离开却离不开。

王畅坤的父母是生意人,家中境况实在令人眼红。也许过惯了有人伺候的生活,王家对张鼻头呼来喝去,而张为了那一柜的书便硬着头皮忍了下来。

多少个令少年唉声叹气的日夜!王几乎不回家了,有时窝在王家,有时就在外头的露水中凑合一晚。每当他看见王畅坤——这个来自远方的异乡人,这个代表外面的世界的使者——舒舒服服地和家人在一起,而他只能从田地劳作的休息中哀求一两本破书,一股异样的情感从心里腾腾而起。

淳洋说,那叫嫉妒。

5

淳洋说,王畅坤把那本牛皮本递给他,好让他自己弄懂,他自己则蹲到门口继续唱歌。淳洋找个小木凳坐下来,手指划过一张张翻边儿的旧纸,指腹传来的摩挲感让他难以自持。

那原来是王家以前的账目,隽永的字体中是那时他不敢想的巨额,而这几乎不正常的数字透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让人不安感。淳洋低头翻了翻账目,颠来倒去拍了拍牛皮本,果真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。

淳洋说,这时天色渐晚,篝火从屋外星星点点亮起来,他害怕家人找到他,就不顾肮脏坐到角落里。疯子还在唱歌,用一种幽怨而抓挠人心的曲折的声调。在这温暖的傍晚里,淳洋一张一张翻开手里的旧物,感到不寒而栗。

我们以前都爱听淳洋讲故事,那引人入胜的描绘常常吸引着我去探索他语言后的感受。此时我坐在警局的大厅,落地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映射在淳洋苍白的脸上。他抹了头油,穿着黑西装;他衣冠楚楚,容光焕发。

而我眼前却是那个小不点春阳,他胆战心惊地窝在黑魆魆的角落,手里的收据清晰地证明王家是如何贩卖海洛因,如何逃脱追捕,来到这个安静的村庄。此时世界在我眼里再次拉伸变形,以破屋为中心的球体中,王畅坤蹲在门口凄厉地扯开喉咙,惨叫般的歌声笼罩这个鬼魅时刻。

淳洋说,他的后爸不知怎么偷去了这本锁在保险柜里的账目。王鼻头高兴地拿着牛皮本,花了两天两夜走出了山区,回来时已经变成了张彼透,西装革履,满脸阴笑。

张彼透在村里人艳羡的目光中坐车出了村庄,此后关于他的种种致富传奇在村子里流传。王畅坤那时已经在外地读书,一天他路过一根路桩子看见上面贴的告示,和一对夫妻的照片,当场昏了过去。

醒来后他已经在公安局,双手被戴上了手铐。王畅坤看见张彼透抱着胳膊靠在他面前的墙上,那时他甚至不知道该思考什么。

王畅坤被关了两个月,最后因为不涉嫌父母案情而被释放。出来的王畅坤神情恍惚,突然他想到了什么,车也不打拔腿就飞一样往家里跑。

王畅坤跑过山河表里的山路,跑过破破烂烂的村子,往村尾自己那曾经富丽堂皇此时却已经坍塌的家跑去。他什么都没找到,除了这本牛皮本——张彼透看他可怜还给他的。

王畅坤叫了两声爸妈,只有无边的空寂和眼前的废墟回答了他。王畅坤愣了下,接着将眼光转到一旁的清湖。

那时清湖还是明媚的,繁茂的绿荫为这口湖增添了美好。

王畅坤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。

6

等到现在,总算有人过来把我和淳洋领进去。我们走过一间间黑森森的审讯室,到了最后是一所关押流动犯人的地方。淳洋十分平静,他在两名警官的陪同下坐到栏杆前,从公文包里掏出几张法律声明。

张彼透神色阴沉地坐在栏杆后面,仅有的一盏小灯从左边照亮他的脸颊,张彼透的双眸中仿佛有一潭死水。

“爸,你还有什么想说的?”张淳洋平静地说,“在死刑之前。”

我感觉张彼透那压抑的沉默几乎吞没了我。这时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淳洋掉进那摊死湖,掉进无边的窒息和黑暗。

“是你。”张彼透说。

“是我。”张淳洋说。

那天淳洋看完了牛皮本,经过唱歌唱到麻木的王畅坤,低头想叫他一声,却发现自己眼泪直流。淳洋在疯子身边坐下听他唱什么。听着听着,淳洋的神色变了。

是淳洋报了案,把自己害死王氏夫妇的后爸抓了起来。

7

我和淳洋来到这所村庄。一切都与故事里没有区别,包括村尾的那口湖,依然死气沉沉。

王畅坤已经死了,被发现时人躺在湖边的烂泥,浑身都发丑了。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牛皮本。我看见湖边并没有什么小屋,只是一堆不知何物的肮脏的废墟。淳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,是他出钱火化了王畅坤,而那骨灰盒是那么素朴,那么惨灰。

淳洋把盒子聚在半空,让它在沉甸甸的绿荫里蒙上一层墨绿。我们都蒙上一层墨绿,好像身处一个墨绿色的球体中。

淳洋最后叹一口气,将盒子奋力一扔,我们看见骨灰盒落进湖里,没有泛起一点儿波澜。黑暗和窒息把王畅坤吞噬了,就好像它吞噬他的父母。

啊,疯子,疯子,你想唱的一切,此时都在这不尽之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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